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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张丹忱 | 世界语的类型学特征

发布日期:2021-12-24 17:37
张丹忱(1936-2021),湖南祁东人,曾任湖北省世界语协会会长,退休前为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也是国内知名的世界语学家。

世界语到底是什么样的语言呢?从外表看,它很像某种西欧语言,不过深入其结构,会有很有趣的发现。今天就和大家一起读这篇张丹忱教授的《世界语的类型学特征》,虽然该文写于30多年前,不过对于每个希望认识世界语的人来说,都会很有启发。


世界语的类型学特征
张丹忱


世界语作为“促进不同国家之间人们相互了解、文化相互沟通的手段,已渗入世界大多数地区和人类多数活动”,她令人瞩目的发展早已引起语言学家的广泛兴趣。
 
早在20世纪20年代,苏联语际语言学家E. Drezen搜集和描写了包括世界语在内的450种规划语方案。这类方案现在已达一千种以上。1976年苏联语言学家S. N. Kuznecov对各种规划语作了系统的分类,但仅限于规划语范围内的类型学研究。世界语作为“人工语言”,作为语言工程学独一无二的语言模型,它的类型学特征和社会化过程,无疑会给语言学提供许多重要的启示。
 

有人认为,世界语是在印欧语系基础上建立的语言,因而世界语主要是为欧洲人设计的共同语。其实不然。这种看法主要是根据世界语的词汇来源。据报道,在最佳情况下,说罗曼(拉丁)语的民族可辨识其90%的词,说日尔曼语的民族可辨识其65%的词,说斯拉夫语的民族——25%。这是可能的。众所周知,世界语吸收词汇是根据国际通用性的原则,而不是任意制造词汇,或从民族语中按比例提取。这一原则对规划语来说是最佳的选择。而词汇的国际通用程度取决于一民族语在世界文化、科学、经济中的地位和影响以及其他社会因素和历史因素。重要的是,世界语与自然语在词源上的表现是两种不同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各自遵循的原则和规律是不同的。另一方面,语言的类型学研究的对象是语言的本身。日语里有许多汉语的词汇,现在又大量涌现英语词汇。但日语在类型学上并未与汉语或英语处在同一个类型里。本文不拟对世界语的外部表现进行探讨。
 
世界语的词汇来源确定了它的语音特点。总的来说,世界语的语音最接近意大利语,但世界语作为国际语,具有其他许多特点。
 
我们从语言的结构类型对世界语与民族自然语进行一些分析:

语言学家将世界上的语言分为三个大的类型,即屈折语、粘着语和孤立语。尽管近年来语言分类的方式愈来愈多,但一些语言学家认为,上述基本分类在类型学研究上具有相当大的典型意义。我们看一看下述三种语言类型的主要特点。


II. 粘着语

土耳其语
单数
ev
屋子
at
复数
ev/ler
一些屋子
at/lar
 一些马
方向
ev/e 
往那屋子
at/a
往那匹马
领有
ev/im
我的屋子
at/im
我的马

1. Ⅰ类语言由于“屈折”的结果,一个语素往往在不同的场合下,表现为极不相同的语音形式,语素之间也往往因为相互的影响而发生变异。这种语言程度不同地存在语素溶合现象。词基(或词根)与词缀的结合十分紧密,以致互相间无法切分。

2. Ⅱ类语言中的语素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可分割的,词缀与词根通过有规律的粘接,明晰可辨的“透明度”高。但语素间由于元音的谐合而有不同的变体(allomorph),如复数便有ler和lar的形式,属格更有八种之多。

3. 孤立语(汉语)

走:[我]走  [她]走[了]  [要]走[的]    
树:[一棵]树  [一些]树  树(的)  [砍]树 
这类语言在不同的情况下都保持恒定不变的形式,它没有屈折语那种屈折变化和语素溶合,一般也没有粘着语由于元音谐合而产生的语素来表示这些范畴,如“他看报”,句子中的三个词都是以独立的形式出现在句子中,没有任何其他语素粘着或溶合在其上。其他两个类型的语言所表示的句法关系,在这里仅仅用词序表示。

上述不同类型语言表现的典型现象,并不是无例外,相反,它们在不同程度上都存在一些交叉的相同的语言现象。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不同语言所具有的典型现象做类型学的分析。

4. 世界语

Help(!)
help/i 
help/as
help/is
help/os
help/u
help/us
help/a/nt/a
help/i/t/o

help/o
help/a
help/e
help/il/o


世界语的任何语素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恒定不变,在言语里明晰可辨,“透明性”极高。它没有屈折变化和语素的溶合,也没有元音谐合而产生的语素变体。它的特点更接近于孤立语。但在汉语里,表示范畴的语素较为缺乏。总的来说,从上述类型特点来看,世界语不属于屈折语的类型,而更接近于粘着语和分析语。
 

人们用传统形态学的理论和术语加在世界语上,就使人产生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世界语是屈折语。因为形态学是建立在对屈折语的传统语法学说上的。在屈折语里,由于上述屈折或溶合现象,在许多情况下,范畴语素(词缀)与词基结合得紧不可分。形态学以词作为语言中最小的独立单位。这对于使语法描写最大限度一致起来,也许是可取的(包括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语言教学)。但它对孤立语(它缺乏那些严格的形态)和诸如爱斯基摩语(它的一个“词”往往就是一个长长的句子)就无能为力,也就不能反映语言的普遍现象,也无法对世界上全部的语言现象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我们看看柴门霍夫是在什么基础上建立他的世界语的语言理论的:“我将概念完全分属到独立的词(vorto)中。”

柴门霍夫还指出,他将一些语素写成我们见到的那种“词”的形式,完全出于人们的习惯。因此,世界语里被写成“词”的形式,仅仅是书面表现的一种形式;柴门霍夫将世界语的某些语素,粘合起来,写成“词”的形式,并非由于世界语的语言本质必须如此书写,而是柴门霍夫采用了人们习惯的书写形式。柴门霍夫的这个声明,说明他并没有将书写上的“词”的形式,看作是世界语言语链的最小的可切分的单位。那些凝聚在一起的“词”,只是核心语素与那些相关语素的自然集合,而这种集合,与屈折语(综合语)中“词”里面的“词素”的集合,从语法学的性质来说,是不同的。
 
我们用直接切分分析法处理mi legas libron,便可得到mi/leg/as/libr/o/n(我/现在(正在)/读/书)。语素的独立性通过同类语素的置换得到确立。而且从理论上以及在实践中,语素本身,无论词基或词缀,都可以独立存在于句子中(只有j、n除外)。因此,世界语的语素即相当于形态学上的词单位而出现在句中,如在leg/as,leg/is,leg/os层次上,它们不是与leg/o,leg/a 置换的结果。
 
世界语语素(传统语法学称之为“词素”)的上述性质与汉语的词是一致的。在汉语中,语法关系除用词序手段外,许多情况下是用独立的词(即所谓的“词汇手段”)表示的。请比较:

li/vid/is/infan/o/j/n
看见孩子
student/o/j/leg/as/fraz/o/n 
大学生正在读句子
Hieraŭ/mi/botel/o/n/romp/is
昨天我[]把瓶打破
for/ir/u
走开
la/knab/o/est/as/bat/a/t/a
那男孩子现在正在
ŝi/en/ir/os/dom/o/n
进入房子
 
从上述比较中,我们发现世界语与汉语在概念的表述方式上有内在的相似之处。但我们也发现两者之间在语序上不同。这就涉及到句法。上述世界语和汉语句子里,世界语里所谓的“词素”,实际上就是在汉语里的“语素”。只不过两种语言的语素在句子里的位置不同。汉语里,语[词]序起着句法作用;世界语里,词序比较自由,这是由于世界语语法中存在“格”的范畴。

在句法平面上,世界语在语素的分布和结构上,可以从两个层次加以表述。第一个层次是相关语素的语义结合。世界语用几个语素标示某些语素的范畴类属,如语素libr(书)是“事物”范畴,它必需用表示“事物”这个范畴的语素粘着在其上;bel的语义因为表达事物的属性而粘上语素a;leg粘上i以标示其属于动作(或状态)的范畴;e表示事物属性和动作、状态等的程度、方式、手段等等范畴,因而粘附在具有这些范畴的语素上。这些范畴概念仍属语义性质的,但很抽象、不具体,只有粘附在另一些表示具体概念的语素上才能表现出具体的意义(内容):tabl/o(桌子=桌——这个东西<子>)......世界语里的某些相关的语素写成我们所见的词的形式(这种词的形式在言语声音中经常是分辨不出来的),我们可以理解为柴门霍夫给世界语在这个层次上规定的语序。

student/o/j/n的语序只能是这样而不能是j/o/n/student或student/n/o/j,o/j/student/n......这就形成句法在第一个层次上的规定性。由于世界语语素的分析性特点,我们可以把世界语的“词” 的形式看成初级层次的词组(比较:世界语 martel/i——汉语:用/锤/敲)。第二个层次是词与词之间的关系,除一部分独立的语素词(en,ankaŭ等)用语序表示词与词之间的语法关联外,世界语普遍采用一致性形式表示词与词之间的句法关系。这类关系表现为下述形式:a(j)(n)一o(j)(n); e — i(as,is,os,us, u); e — a。例如:bel/a/j flor/o/j, rapid/e vetur/i, rapid/e vetur/u,bon/e far/i/t/a。这种一致性也表现在更大的范围里,例如:flor/o/j est/as bel/a/j,以便使整个语言完全由无变化的词,而不是以各种语法形式体现出来的词组成。
 
柴门霍夫写道:“如果你拿出任何一本用我的语言写成的书,你会发现,那里的每一个词永远而且仅仅以恒定不变的形式出现,这就是词典里印出来的那个形式。各种语法形式和词与词之间的相互关系,用无变化的词的结合(kunigo)显示。”这就意味着,世界语的“词”并非形态学家所认为的语法上“词”;“永远而且仅仅以恒定不变的形式出现”,这说明世界语词不存在屈折。各种相互关系“用无变化的词的结合显示”,说明世界语里的语法关系是建立在语义基础上,形态学所谓的“形态变化”便没了地位。世界语言语中最小的音义结合的单位,根据柴门霍夫上述理论应该是语素,即 A. Martinet术语中的moneme:符素(世界语:monemo)。因此,roz/o,vojago,vojag/i,plezur/e,plezur/a,flor/o/j,flor/a/j 中尾部的字母,柴门霍夫的理论认为,它在本质上不属屈折语里的词缀概念,而是核心语素与那些相关语素的自然集合(见 Kalocsay-Waringhien: Plena Analiza Gramatiko de Esperanto,4-a eldono, 1980,pp.429-432;其中文版为卡洛查 瓦兰金编著:《高级世界语分析语法》,刘鸿元 译,2018)。这种组合关系,扩大到第二层次,即句法,便形成句法上的一致性关系,如:
roz/o est/as flor/o
vojaĝ/i est/is plezur/e
vojaĝ/o estis plezur/a
flor/o/j estas bel/a/j
 
上述句子里,表现为“词”的,只不过是“无变化的词的结合”;当他们表示主谓关系时,主语与谓语(表语)之间,保持着特定的一致关系,这种关系使用特定的语素表示。

某个语素的一致关系的改变,语素的语义关联便发生改变∶
mi trov/is la flor/o/j/n belaj(= mi trov/is la flor/o/j/n,kiuj est/as bel/a/j)[宾语与宾语表语之间的关系]

student/o elekt/is li/n kiel estr/o/n (= li estas estro)[宾语与间接宾语之间的关系]

student/o elekt/is li/n kiel estr/o (= la student/o estas estro)。[主语与主语表语之间的关系]
 
这些一致关系所表现的形式是孤立语所陌生的,明显表现出了斯拉夫语的特点。这种严格的逻辑形式使世界语在这个层次上的语序就非常灵活和自由了,而孤立语就显得固定多了。
 
屈折语中,古典语言和现代语言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如果将屈折语分为溶合型(fusional)和多式综合型(polysynthetic)的类别,世界语显然不属溶合型(如斯拉夫语),而更接近现代英语——它被认为是溶合型语言向分析型语言发展的代表。世界语语素的独立性、可分析性显然属于粘着型和孤立型的特点。但孤立语(如汉语)中范畴语素很少,它们的粘着力不强,而且经常可以不出现(如:好的书,慢慢地走-—好书,慢慢走)。可见,在词素的粘着力上,世界语更接近于粘着语。
 
在句法上,汉语主要借助于词序,表现为隐性语法的特点,而世界语明显地表现显性语法的特点(但不是屈折语中的那些屈折形式)。世界语句法特点在一致性形式上表现更为突出,例如下列句子框架:La-e-a-o-as-a-o (La bele vestita junulo estas diligenta laboristo)。这一点使世界语显示出空前的表现力和简洁性,明显的例子表现在J. Baghy下面的诗行里:
Ond/e ond/a ring/o, ring/e ring/a ond/o,
lul/as lac/a/n kor/o/n de la vagabond/o...
Dorm/u mi/a kor'!
 
这三个诗行如译为其他语言,就得使用很复杂的句法手段和冗长的语汇手段,从而会显得沉重和臃肿,但在世界语里却非常简洁而自然。
 
这里可以看出,世界语的语法虽然看似“简单”,但它能表现复杂而细腻的内容,在某些方面并不比自然语言逊色。
 
人们往往将自然语里表示各种细微语义差异和色调的、庞大无比的词汇量,作为衡量语言表现力的高低,误认为自然语优于世界语,误认为世界语“太简陋”等等。其实,增加词汇量对世界语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达到的;而且世界语如果把词汇量增加到与自然语相同的数量时,它借助于自己的特别强大的构词能力,世界语词汇的表达能力一定会超过自然语。世界语没有毫无节制地增加自己的词汇量,是因为世界语作为世界各族人民易于学习和使用的共同的交际语言的这一特殊目的使然。柴门霍夫必须要在世界语的目的及其特殊的社会功能,与“完美求全”带来的难学难用之间进行权衡。因此,脱离这个前提来进行类比,只能产生误导和误解。
 
语言的表达能力主要体现在语法的表达手段上,世界语利用屈折语的语法里的范畴概念及其相应的表现形式,将自己的语法表达能力提升到极致;世界语摒弃了屈折语的屈折变化、语素融合和语素变体;又吸收了粘着语和孤立语的特点,使语素在任何情况下保持恒定不变,保持语素的透明性和可分析性。从而使自己在表达能力和易学易用上巧妙地达到了难得的平衡。这一点,国际上许多杰出的语言学大师,也认为达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
 

柴门霍夫为说不同语言的民族创造共同的第二语言时,全面地考虑了这种语言的要求和应具有的特点。他权衡了语言和社会两个方面的制约因素,而只能在其中作最佳的选择。正是这种客观的选择(而不是偏爱)才使世界语呈现出斑驳的色彩,然而在语言总的表现上呈现和谐和统一的全色调。对世界语这类规划语的认识和判断,只有从它的特殊作用和要求上作深入的研究和分析,才能得到相应的结论。
 
注释:
 
本文曾发表在《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学院学报)杂志198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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